2008年10月11日 星期六

徐譽誠-與情愛無關

與情愛無關

【徐譽誠】

 

妳站在家門前,轉動鑰匙將反鎖鐵門開啟;屋內漆黑無光,他尚未回到你們租賃住所。妳鬆了口氣。

 

下班前通過電話,妳說:今晚去健身房上瑜伽,不一起用餐了。話筒裡聽見他喔一聲;彷彿妳只是敲響一具空心容器,傳來裡頭清脆回音。妳詢問他:晚餐如何打發?他沉默一會兒,說:跟同事吃飯吧!剛聽見有人在約;但大選前的周末夜,到處都塞車,看看再決定。妳沒繼續追問,通話就此結束。

 

早沙盤推演沒直接前往健身房原因,合情合理:忘記帶韻律服,但此刻妳仍慶幸不用當面解釋,不希望表情露餡。關於「裝沒事」的功夫,妳還得向他多學習,才成氣候。

 

踏進家門,飢餓感覺如影隨形緊緊跟入。身體已習慣妳所給予周期:兩日蔬果代餐,換一頓澱粉飽食。今晚該是償還身體時候,飢餓感才會自下午即越升越高,如數層樓瘋狂海嘯,朝妳身影反覆撲擊。回家路程,妳曾考慮是否先買個油滋發亮麵包充當晚餐,卻百般不捨渴望已久的海鮮通心粉竟得因此延後三日。黃昏時分繁華街道,穿戴整齊下班人潮各懷心事快步行走,妳在其間輕輕撫過套裝下腰間魚肚腹肉,這座微突丘陵已漸漸被海嘯磨蝕,且晚上還有約會,不管哪種澱粉晚餐,最好都得順延。

 

進入屋裡,妳往房間前去,脫下灰白套裝鋪放床面,卸去老舊而起毛球的膚色內衣褲,接著走進浴室,以洗手台水柱沾濕抽屜裡方巾,擦拭乳房下、腋下任何傳來隱隱汗味腥臊的細微夾縫。妳凝視鏡台裡自己,一片一片或薄或厚多餘油脂,黏附在妳心目中理想身形的下巴、兩頰、手臂、腰腹之上,仿若某種糾纏皮膚表面的頑固疾病。體內飢餓感持續索求妳原先承諾,影響腦海熱量計算,來來回回始終未能確定赴約前該填些什麼食物安慰肚腹。鏡中人失神地擦拭自己,眉心緊皺,如此為難猶豫。

 

清潔完畢,妳將洗手台水珠拭淨,而後走出浴室,將方巾與舊內衣褲,塞進汙衣籃待洗衣物最下方。妳從衣櫃取出一套粉紅色新款塑形內衣褲穿換,噴灑甜膩香水,最後套回陪伴整日的灰白套裝,包覆飢腸轆轆身軀。

 

妳拖行自己來到冰箱前,雙眼如精確科學儀器將冷藏眾物瀏覽一遍,試圖精密計算最好結果:微波義大利麵四百五十卡、烤布丁兩百五十卡、蘋果六十卡、棗子三十五卡、加州李五十卡、柳橙汁二百二十卡、無糖綠茶零卡、脫脂優酪乳一百六十卡。種種考量,加上不願曝露痕跡,結果仍令飢餓身軀失望:兩顆棗子、一顆加州李、無糖綠茶,合計一百二十卡。

 

帶著精簡食物至窄小客廳,妳坐在兩人沙發中央,打開電視開始用餐。電視畫面停留在昨夜他常看的新聞頻道,此刻正以分格畫面播報全台各地大選前造勢活動,小方格裡滿是人潮與各色旗幟。妳想轉台,但精簡一餐很快就要結束,不想最後忘記轉回原頻道而留下痕跡,於是未動作,跟著看幾個造勢現場,台上名嘴口沫橫飛。

 

簡餐暫時擋住飢餓,嘴饞慾念卻更加沸騰。約定時間已近,妳忍耐肚腹裡騷動不安,蹙眉關上電視,將果核垃圾收妥,準備前往赴約。離開家門前,妳回頭查看有無痕跡未清,確認完畢,伸手關閉燈火,屋內頓時漆黑;將鐵門恢復反鎖,鑰匙喀啦喀啦作響,整體動作多麼俐落;不知不覺,你們已將彼此訓練得如此幹練精明。

 

 

選擇赴約,不是因為對方有多重要。

 

妳與「工程師」相識,不過是網路上兩名同樣遭受感情背叛者,遇上彼此,然後同病相憐,然後互相安慰。妳對他瞭解不多,只知他從事資訊業,就像他只知妳是財會人員。資訊,會計,企業體系基本職務,明確標示都市密林上班族安穩身分。如此粗略背景,加上能相處,對你們而言,已足夠偶爾約定時間,私會見面。

 

工程師今日顯然越界,上班時間手機傳訊臨時邀約。妳未事前準備,也不想打亂原定飽餐計畫,但妳同種同族感官,敏銳嗅聞出簡短字句裡異樣情緒,彷彿電子訊息彼端傳來濃烈血腥氣味,那種不需詢問即能想像的新鮮傷口。妳曾希望,工程師那些無法擺脫的新傷舊痛,妳完全不曾理解,於是能毫無同情,不需任何理由轉念斷絕音訊,然而,同一套劇情推演方格裡,妳無法將自己置身畫面框外。遲疑許久,妳拿起手機按鍵回訊。

 

又一次冒險實踐。此時妳來到捷運出口熱鬧商圈,站立人群中,以整頓過的模樣靜靜等候。

 

選舉前一夜,周末鼎沸車潮夾雜候選人宣傳車輛,緩緩從妳身旁經過;廣播內容模糊不清,悄悄隱沒周遭人群與商家嘈雜聲響中。城市街景繁華喧鬧,妳目光茫然,獨自一人面對無法被安撫的饞食慾念,正張牙舞爪地,在妳體內蛀蝕巨大空缺。

 

腦海裡持續左右辯證。幾次強烈念頭:再吃點東西,又有何妨?才剛質疑,立即遭受否定;無法輕言放棄體重計上極細微速度緩慢下降刻度,更不願破壞戒律就此認輸。妳堅定,而後推翻;推翻,而後堅定。發愣視野漸漸失焦,城市輪廓模糊,只留存記憶裡吃食地點,清晰發亮:左前方麻辣火鍋,右轉海產快炒,直行小路肉粽虱目魚湯,再向前奶油培根義大利麵,右轉燒烤,過馬路米粉湯滷肉飯,直行日本料理……

 

目光最後停在一旁百貨商場大型螢幕看板。那被鑲嵌在城市高低建物與廣告招牌中的巨大方框,輪流播放最新電影預告,運行一個精采繽紛聲光世界,劇中影星總能擁有自信完好體態,容光煥發地投入屬於他們的故事,散發耀眼光亮,投射在妳不夠瘦削的仰望臉龐。

 

工程師已到來,點妳肩膀連聲道歉公司臨時有事。妳將目光從上方動作片明星,移至身邊滿是抱歉的尷尬笑臉,仿若陰陽兩個世界。他還是如此瘦,瘦得那麼沒有精神,瘦得若腰間皮帶再不紮緊些,西裝褲頭可能隨時掉落。與完整相比,你們兩人各自方向殘缺,但程度如此相像,如此適合對方。

 

這便是等待結果?妳飢餓身軀不可置信,以為一頓豐富飽餐更值得期待。

 

工程師謙遜有禮,寒暄問妳吃過晚餐沒,妳點頭回應。他臉上始終掛著牽強笑意,彷彿沒有其他表情;妳心底明白,那已是他殘破零碎狀態下,所能呈現的最得體模樣。沒人提起傷痛,他只是說:謝謝妳來,而後維持笑容,帶領妳前往每回紳士風格先行訂房備妥的商務旅店。

 

 

進入商務旅店。多麼慶幸,妳突然不再感覺飢餓。

 

房間擺設簡單至極,總是雙人大床居中,正對一台電視,剩餘空間便是圍繞床鋪的窄小走道,恰好容納你們兩位商務人士擦肩通行。

 

妳知道工程師習慣。關上房門放下公事包後,他一如往常從後方環抱妳,兩手在妳腰間腹部來回磨擦,然後將臉埋妳頸間,用鼻尖撥開套裝領口,嗅聞妳衣物下私藏的身體氣味。他會在妳耳邊,呼氣般軟聲說妳好香之類的話;妳能感覺,他必然以為妳喜歡這般語氣,才使用如此刻意腔調。所以妳回應,喉間發出小獸眠夢時不自主隱隱呻吟。像一場考核機制,你們力求表現,只為證明自己值得被愛。

 

所以,他動作如此輕緩,每打開妳襯衫一顆鈕釦,即彎身在露出膚肌淺淺一吻,最後跪倒在地,抬頭仰望妳新換上的粉色內衣,以及日漸消瘦微突腹肉。安靜屋房裡,你們無聲地為對方卸去衣物,然後他牽起妳的手,引領進入浴室,為妳已擦拭過的身軀,再次沐浴洗淨,彷彿某種莊嚴儀式。

 

過程謹慎小心,不僅因為彼此終於尋獲有人懂得受過的痛苦與羞辱,並不厭其煩地陪伴閱覽新舊傷口展示,更為了用最原始的赤裸身軀證明,證明自己不是弱者,證明若自己想要,也能輕易做到。

 

儀式後段必然結尾,他進入了妳。在初被進入的不適感過後,或因身體知道再來只剩後方規律的連續撞擊,見面儀式即宣告結束,於是從到旅店開始裝束起的僵硬緊張,漸漸輕緩,但暫時遺忘的飢餓卻隨之而來。

 

妳回過頭,工程師當然未發現任何異常,閉眼努力完成最佳表現。妳是誤搭一艘沒有食糧渡船的飢餓乘客,僅能在床鋪上忍受持續不停的搖晃航行,痴痴期待靠岸後尋找溫熱食物填飽肚腹。然而腦海中再次左右辯證:離開旅店後,是否真依原先計畫,尋找渴望已久的通心粉飽餐?但時間已晚,睡前數小時禁食是金科玉律,豈容輕易違反?心底百般猶豫,但妳慾求渴望的各式溫熱食物名稱,卻隨後方工程師一下又一下的猛烈撞擊,源源不絕自妳腦海紛紛迸出:沙茶魷魚羹、牛肉燴飯、鐵板燒、沙威瑪、大腸包小腸、廣島燒、脆皮雞排、麻油雞、炒米粉、小籠包、臭臭鍋……當後方工程師終於完事,妳也好似來回奔跑夜市美食街數趟,卻完全未有任何進食那般身心俱疲。

 

妳起身先行進入浴室清洗。熱氣氤氳,水流沖過身軀,妳仔細撫摸感覺肥胖多肉身體部位,試圖說服自己該堅持到底,不可輕言放棄;況且性愛也算運動,運動後進食,吸收是平常三倍,更得完全避免。淋浴完畢,妳擦乾身體,反覆告誡自己備妥信心。

 

踏出浴室,工程師只穿花格四角坐在床緣,手拿遙控器,目光從面前電視移至妳圍條毛巾身影。工程師似乎發現異樣,輕聲問:妳還好嗎?不知為何,妳突然為這句問候感到惱怒,全身裝備好的信心,頓時潰散一地;但妳找不到任何理由發脾氣,於是僅止沉默,安靜而快速地將衣物套回身軀。工程師見妳動作,一會兒也站起身,乖乖撿拾衣物穿上。

 

妳看著工程師乖順模樣,心底莫名惱怒轉念間變成自我譴責;曾經他給妳多少安慰,現在怎可將莫名情緒遷怒於他?於是妳停下動作,輕聲問:不洗個澡嗎?正在穿套西裝褲的工程師抬頭看妳,表情釋然笑著回應:妳可能還有事要忙,我回家再洗,沒有關係。情緒莫名複雜,妳其實好厭惡看見他如此自甘墮落,總第一時間選擇站在軟弱那端,讓妳想起自己;但天秤兩邊不會都是輸家,妳如此氣憤,為何兩人相處,總還是得牽扯到誰輸誰贏?

 

窄小房間只剩電視聲響,原本是戲劇節目,廣告裡仍穿插最新選舉新聞快報。工程師一邊打著領結,一邊看電視裡造勢晚會畫面。已示弱的他,為化解尷尬似的回頭問妳:決定好明天投票給誰了嗎?妳微微一笑,沒有回應。工程師不明白,妳還獨自一人,困在屬於自己的私密艱難問句裡,尚未脫身。

 

 

離開旅店,回到熱鬧商圈。

 

往捷運途中,街上滿是夜間攤販,向來往路人展示色香誘惑。忍受飢餓至此,再面對鮮豔繽紛食物相貌,只覺自己是絕情之人,目光冷淡,情緒憤恨,步步沉重自兩排攤販與駐足食客間穿行而過。

 

捷運入口在前方,卻滿是擁擠人潮,更甚尖峰時段。妳空洞身軀持續前行,漸入人群,隨波動飄浮其中,一度停滯捷運出口之外。前後左右張望,人潮裡有些手握政黨短旗,有些穿著不同顏色候選人背心,再朝外圍看,鬆散群眾持續湧來,一旁有電視採訪車停靠;頂頭百貨商場大型螢幕看板,仍在輪轉播放各式屬於遠方的精采人生。妳凝視景物的雙眼有些昏花,感覺如此疲累。

 

 

終於妳從天人交戰左右辯證安然歸來,雙腿發軟再次站立家門前,鐵門未反鎖,他已回到屋內。

 

開門後,迎接妳的是滿屋電視聲響,仍是選舉造勢喧鬧嘈雜。妳進入客廳,他背心短褲坐在雙人沙發正中,手握筷傾身向桌上小鍋泡麵,熱氣白煙自鍋內緩緩飄升,在妳與他面容間隔出一道霧牆。霧裡他瞥妳一眼,簡短說句:回來啦!而後繼續埋首。

 

疲累至極的妳,跨步向前皺眉詢問:不是說跟同事吃飯?怎麼吃泡麵?他正吞入一大口麵條,再次抬頭看妳,回應語調極其自然:去啦!只是沒吃飽,想再吃點別的。世界規律正常運行,沒有什麼落在軌道之外。

 

不需任何證據,妳即能清楚辨識他在說謊。是因為已發生太多曾被妳求證的同質案例,或因為妳亦步亦趨走過這趟敗德旅程,只要一絲異樣氣味,即能懂得。

 

巨大的沮喪無助壓落肩背,感覺自己竟是輸得如此狼狽。妳將外套包包脫放一旁,走向沙發,坐在他為妳挪出的空位。身體此時終於與妳同一陣線,飢餓感徹底消失,甚至聞到泡麵氣味有些反胃。

 

妳靜靜看他側臉;他有孩子般天真模樣,卻也傷人毫不眨眼。此刻他正專心看著選舉新聞,無從判斷是否同時遙想其他私密的陰暗事物。妳突然有股衝動,好想拍拍他的肩,告訴他:妳今晚並沒有去上瑜伽,還跟別的男人做愛。但妳沒有。

 

妳只是沉默地想起,那約莫是半年前,妳與他,同樣左右位置坐在這兩人沙發。他剛下班,還不知道請假在家的妳,使用他電腦時誤入他尚未登出的電子信箱,發現他與第三者依舊藕斷絲連,還留下許多私密照片;妳瀏覽那些信件內文,不外乎互訴情慕,分享偷情的提心吊膽;關於妳,第三者如此戲稱:你家那個胖妞,他回信時不置可否。凝視那些傷害,妳最苦痛難解的,是如果他倆如此相愛,為何他還要硬留妳在身邊,不讓妳在感情生變第一時間離開?且要妳再給他機會,難道只為給妳更多的羞辱傷害?

 

當時,妳坐在這雙人沙發好久好久,久到太陽西下,他回到家才將客廳電燈打開。妳未回應他的招呼聲,靜靜坐著;他卸去頸間悠遊卡與公司出入管制卡項鍊,走進客廳,才驚覺妳短袖衣物下兩條赤裸手臂滿是血痕。驚慌失措的他,坐在妳身旁空位,開始啜泣流淚,然後那麼用力地,擁抱住妳。妳其實好意外,原來痛苦的承受極限可以如此深,深到痛苦不再是痛苦,深到已無法確定究竟那是何種情緒。他雙臂緊緊箍住妳,妳知道這場殘害自己的戲碼,已為妳在這段感情獲得一次短暫勝利。但妳並不歡喜,妳張開嘴大口呼吸,而後無可抑制地,像一個被棄置的孩童般,嚎啕大聲哭喊。

 

滿是選舉聲響的此刻廳房,他意識到妳久久未曾移開的目光,轉過臉與妳對望,揚起兩道粗黑的眉詢問,妳只是搖頭回應。妳從他凝視目光裡,隱約見到對於莫名未知的懷疑與茫然,然而他並未多說,轉瞬間將心底疑問否定刪除,緊接著快速撈兩口泡麵湯喝下,之後連同筷子將整鍋泡麵遞到妳的面前。

 

他竟只如此作想,該慶幸?或者失望?此時早已沒有進食慾望,妳搖頭拒絕,說自己不餓,然後盡可能地遠離泡麵氣味。他沒有將手收回,泡麵鍋浮在半空,隔在兩人中間。突然他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其實妳不用刻意減肥,妳沒有很胖。

 

妳一整晚來回糾纏的猶豫心事,此刻突然被對手挑起,彷彿命門軟穴被一把尖刺短刃施力抵住。已敗退至此,妳只求自己兵荒馬亂模樣別太顯眼;本打算回應自己沒有刻意減重,想來騙不了誰,於是雖不甘心被激將成功,仍試圖擺出受不了對方多疑的無奈瞪視神情,伸手將泡麵接過。

 

這便是妳今晚的澱粉大餐了:半鍋別人吃剩且漸漸失去溫熱的泡麵。妳用筷子翻攪鍋內稀疏麵條,感覺體內胃酸一吋一吋湧上食道。此刻電視仍是稍早造勢晚會,左下方格評論家輪番發表最後言論;在電視背景低鳴聲中,妳緩緩夾起麵條,張嘴含放舌間咀嚼,味道竟如此死鹹,如此苦澀;妳強忍嘔吐感覺,硬是吞入肚腹。

 

此時電視畫面回到棚內,新聞主播與幾位來賓正談論今晚與明日選後街頭有無暴動可能,妳身旁的他突然笑起來,說:輸贏早知道了,有啥好暴動?妳轉頭看他自信笑容,而後繼續望向電視;就在這一時刻,妳在電視畫面中,見到自己身影。

 

那是人潮擁擠捷運站出口前,記者拿著麥克風,報導聚集群眾仍在規定的十點前離開,記者身後便是散會群眾同時湧入附近捷運站的現場狀況。俯角拍攝畫面,群眾一顆顆烏黑頭顱;妳見到自己,一臉茫然神情,夾雜擁擠人群裡,空洞目光四處張望,彷彿亂世裡的迷路孤兒,僅隨著人潮湧動方向,漂流而去,最後不見蹤影。

 

感覺莫名恍惚。妳今晚所經歷的一切,究竟是妳單獨一人的微小際遇?或者,是整個世代裡,同一位置的必然命運?

 

妳不確定身旁的他,是否也見到妳夾身政治畫面的短暫影像;他只是碎嘴念著這種新聞有何好播,然後站起身先去洗澡。這間租賃屋房的窄小客廳,只剩下妳與電視新聞畫面彼此對望。妳放下鍋筷,沒有出聲,任電視裡各種嘈雜聲響將妳淹沒。新聞繼續重播某政黨造勢晚會,站台者激動至極對台下民眾高聲吶喊,聲音沙啞難以辨識,妳只隱約聽見什麼時代價值,但之後再說些什麼,妳卻完全聽不清了。

 

2008/10/12 聯合報

2008第30屆聯合報文學獎 短篇小說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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