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30日 星期四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詞/曲:阿信 演唱:五月天

人群中 哭著 你只想變成透明的顏色
你再也不會夢 或痛 或心動了
你已經決定了 你已經決定了
你靜靜 忍著 緊緊把昨天在拳心握著
而回憶越是甜 就是 越傷人了
越是在 手心留下 密密麻麻 深深淺淺的刀割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你的笑只是你穿的保護色
 你決定不恨了 也決定不愛了
 把你的靈魂 關在永遠 鎖上的軀殼
這世界 笑了 於是你合群的一起笑了
當生存是規則 不是 你的選擇
於是你 含著眼淚 飄飄盪盪 跌跌撞撞的走著

Repeat *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你的傷從不肯完全的癒合
我站在你左側 卻像隔著銀河
難道就真的 抱著遺憾 一直到老了
然後才後悔著

Repeat *

你不是真正的快樂 你的傷從不肯完全的癒合
我站在你左側 卻像隔著銀河
難道就真的 抱著遺憾 一直到老了
你值得真正的快樂 你應該脫下你穿的保護色
為什麼失去了 還要被懲罰呢
能不能就讓 悲傷全部 結束在此刻
重新開始活著

2008年10月28日 星期二

2008北京行(二)

第二天早上八點,從友誼賓館用完早餐(早餐就不要提了,我的福義軒胚芽餅加西雅圖三合一都比他們提供的好),搭著清華大學的校車到學校,星期六的早上,大部分都在休息,路上的車子和行人沒有前一天晚上那麼多。

進了清華大學,兩邊環抱的樹,很像走進東海的感覺,不過這段進校門的路比較窄比較長,感覺不錯。(不過,晚餐後回程經過校門的時候,清華的老師們在車上說笑,說這個校門太窄,風水不太好!)週末的早上學生也不多,很快就到了社會系所在的熊知行樓。下車,看到落葉陣陣,好多人都說這個景很美,很像在美國學校的感受,上樓前,我卻注意到了幾台綁著紅彩帶的禮車經過,在美好的週六早晨,微微的秋意,不會冷,不會熱,結婚,真好。

因為我是跟班的,所以扛了好多書,我另外帶了兩小盒的裕珍馨送給清華的助教和研究生,很有趣的,我以為和我聯絡的是一位男研究生,可是真正見面之後才知道是一位女研究生,早知道的話,我一定換另外一種我原來想要送的見面禮,不過,反正人都已經到北京了,將錯就錯,對方也說沒關係,因為她也常常因為名字被誤認為男生。

回到會場,大家見面寒暄了之後,走上二樓,進到了一個好大的活動中心,因為是挑高的環境,感覺比較寬敞,我私心的以為,這種場地應該是開趴用的,拿來開會會不會太浪費了一些,往頭頂上看去,天花板上架著投影燈,空間的一角還有一個樓梯可以上到二樓的樓中樓,上面擺著類似卡啦ok的器材,我想,要是再加掛一個一百五十吋的大螢幕,應該就可以開派對了。空間很大,感覺就比較沒有壓迫感,我發現,我也被留了一個位置在中間的環狀討論區,但是我為了要拍照,經常在旁邊走來走去,我的左右兩側都是安排清華的老師,我覺得不太自在,不過,反正,我是跟班的,習慣就好,沒關係。

會議開始了,大家輪流報告,會議的過程就沒有什麼好討論,反正開會就是大家說說自己的研究,然後聽聽別人的意見和想法,因為十多人的研究擠在一天要報告完,每個人大概只有十多分鐘的報告時間,在加上沒有特別安排一對一的評論,所以大家也都是講完就沒事了,每個單元的總評論,其實也沒什麼好評的,因為主題太多,到最後都只能做個概論式的回應,所以,點到為止,說太多會很無趣。

我覺得比較有趣的反而是幾位研究生的發言,因為在中國進行社會研究,很容易涉及到不同對象會有不同結果的差異,所以,用我最常說的話是雞同鴨講,翻成白話就是對話的雙方討論的其實不是同一件事,然後討論雙方還很積極的希望對方能夠接受自己的說法或立場,我們這種跟班的在旁邊聽起來就會覺得經常搭不上線,或是很明顯的各說各話的狀態。這次的研究生發言其實還好,因為這兩位發言的研究生,其實都已經進行到碩士或是博士後的階段,說起話來條理分明說理清晰,非常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離題一下,聽別人研究生的發言,我覺得我們的學生就還需要多多努力,這幾週和學生討論研究法的主題,我總覺得我的主導性太強,許多小組的成員都不太說話,大部分都是在等我提供解答或可行的途徑,當然,這種依賴性的養成,我和學生們都需要附一半責任,雖然我已經慢慢調整自己少說話,但是真正討論的時候,我總是不自覺得會多說幾句,但是,我卻發現,每次都是我自己說得很高興,但是學生們究竟聽的懂多少,吸收的了多少,卻還是個未知數。

中午休息的時候,原本是要吃葷食,但是,我看到陳老師桌上有兩個素食,問過研究生,沒有其他人吃素,我就自己拿了一個來吃,在北京第二天,總算吃到一個比較好的餐盒,其實,也還好,就是把高麗菜、香菇、青椒和洋蔥幾樣菜熱炒一下,搭配著白飯,這一餐,我吃得很飽,很滿足,然後,看到附得是蒙牛和伊利的酸奶,雖然會害怕,但是後來還是把蒙牛草莓口味的酸奶喝掉。在北京四天,除了這一小瓶酸奶,我不敢喝任何的乳製品,沒辦法,還是會害怕。

用午餐的過場,從台灣去清華的羅老師也沒閒著,上台報告他到四川抗震救災的經過,他帶著當年九二一大地震之後協助蓋房子的謝建築師一起到四川去蓋房子,希望透過比較低廉合理的價格讓當地的住民可以有房子可以居住。過程當然又是組織社會學和社會制度以及網絡交換行為的複雜理論,反正,邊吃邊聽似乎已經成為開會的常態,就順其自然吧!

用完餐,聽完抗震救災與蓋房子的故事,我們又搭著車逛清華的校園,比較特別的是,中午休息時間還特地跑去行政單位所在的清華園參觀,院長大人出馬,雖然關著門,還是協調要工讀生開門讓我們進去看看,不過因為是週末不上班,所以就沒有機會看到後面水木清華的另一個景緻,有點可惜。

看了好多棟建築物,不知道是世界太小,還是太有緣,我遇到了一個從台灣台中過去清華讀書的學生。既然知道是台灣人又是台中人,就開始攀談聊天,沿路問了他在清華的日常生活與大致的學費和生活型態,我問他,你不會覺得很有壓力,他回答的很有自信:「是的,但是我很有特色!我與眾不同!」是啊,我多麼的羨慕像他這樣有自信的樣子。也許,真的要走出自己的小世界,去外地看看,才知道世界是這樣的遼闊,才不會老當井底之蛙,要走出去,看一看,闖一闖。

晚上到直隸會館用餐,坐了四桌,好多人,很多高層和大官們都來了,彷彿是參加另外一場的鴻門宴。反正,吃飯不都是這樣子,很多都是醉翁之意不再酒,桌上的劉伶醉很香,問了服務生看了外包裝,天啊,酒精濃度45度,比金門高粱少5度,但是也夠濃的,沒錯,我很怕,我不敢喝。斟了一杯擺在我面前,我一口酒都沒有喝。不過菜不錯,我很用力的吃菜,好多到菜,吃得好飽,從六點半一直吃到快九點才離開,大家酒足飯飽的回到賓館,結束了一天忙碌的會議行程。

2008年10月26日 星期日

2008北京行(一)


抵達無邊無際的首都機場,飛機停下的那一刻,我終於醒來,是的,我到北京了。

在毒奶粉事件正如火如荼的上演時,一行人風塵僕僕的從香港轉機到北京。第一次從台中飛,第一次過境香港機場,第一次搭乘中國國際航空的班機,第一次,到北京。

原本是不想來的,因為在學其中,加上許多作業要改,而且要備課,本來真的想把作業帶上飛機改,後來想想,好累,不過,我還是在回程的飛機上用功讀我的研究方法第三章。

抵達簇新的機場之後,搭乘接駁的電車(捷運)系統到第二航廈,領了行李,出關,帶的一箱書和茶葉還被問了一下,因為是用綑包機打包好的,而且是書,一聽到是書,海關就敏感了起來,一直問什麼書,大概是怕我們去宣傳禁忌吧!我本來還想說,要不然拆開看啊,後來沒說出口,第一次到陌生的地方,還是不要太招搖,免得被列入黑名單。老闆在旁邊幫忙說話,後來海關聽到我們是學術交流,就沒有再多問,學術交流可真好用,最近張銘清來不也是用學術交流嗎?

到了出境大廳,看到一堆人拿著牌子等候,突然覺得好像那種巨星出境的場面,看到了一堆語言,很亂,走了一段,看到賓館的司機拿著之前說好的牌子,不過,這次很友善,還有寫著我們的名稱,算起來,也算是高規格對待(某種程度上,其實也是我硬凹,本來是沒有接機的,硬凹之下,後來還是有)。

到了賓館,向櫃台報了名字,果然不出所料,沒有我的房間,後來請櫃台再確認,又說有,辦好了登記手續,把行李放到房間,一行人就到走到人民大學去,因為說坐飛機很累,要到附近公園走走。人民大學很近,過了中關村最熱鬧的電子街(類似光華商場)之後,轉個彎就到人民大學,走進人民大學,彷彿走到了在文華路上的友校,一棟一棟的建築,中間入口處有一個噴水池,中間有一個大草坪,沿著大草坪的兩側有好幾棟十層樓以上的建築,繞了一圈,除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公安保安之外,好像也沒有什麼好看的。結果抓了學生來問,問說附近有什麼好看的,學生說,頤和園已經關了,不然去北大好了,坐計程車只要15元。(後來坐公車回來只要1元,我們也是去促進經濟發展啊!)

坐了兩輛計程車,一輛11元,1輛12元,到西門,本來還要硬闖,結果被公安擋住,說只有車子可以通行,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看到了一堆相機正在拍照,沒錯,就是北京大學四個字,因為門很小,公安擋在門口,北大的學生要出示學生證才能進去,觀光客如我們,就要登記才可以進去,這也算是另外一種學習吧!登記簿上洋洋灑灑的遊客,到時候還可以統計一下,都是誰來參觀這所多少人夢寐以求都還不一定進的去的大學。

在校園裡逛了一小圈,因為不知道有多大,時間也不多,就不敢多走,看到了許許多多古色古香的建築,屋子旁邊的樹葉和藤蔓都已經爬到屋頂上去了,一棟棟的老房子,加上一大片的綠地,其實,這不就是我們的台中七期嗎?這樣形容好像有點不倫不類,不過,我覺得意境是差不多的,城市裡,有錢有閒的人想要住在豪宅裡,但是面前一定要有綠地,然而,在古色古香的老學校裡,參天的古樹和藤蔓覆蓋的綠地,就是最自然的景緻,一個是有錢,一個是有歷史。

離開了北京大學,回到原先下車的西門,在公車站牌,等計程車,結果,下班時間,還真的等不到計程車,其實,一開始就得乖乖坐公車,只是,因為功課做的不夠多,沒有算到要到北京大學,沒有看這部份的交通狀況,然後,我們這些劉姥姥還以為一定有計程車坐,所以,堅持坐計程車,結果,等到六點,終於還是回頭,坐公車,一個人1元,聽說是政府鼓勵人民搭乘大眾交通工具,所以如果買月票或是儲值卡的話更便宜,一個人只要0.4元。坐著公車,在星期五的下班時間,真的是見識到了,人很多,車很多,人車互不相讓,車流量恐怖的程度,和忠孝西路的站前相比,忠孝西路的車流量真的是還好而已。

在搖搖晃晃的公車上晃了大概半個多小時後,終於在預定的晚餐時間前趕回了飯店,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清華的老師已經在等我們了,後來,其實真正等的不是我們,是香港的老師,香港的老師比較晚到,為了等他們,將晚餐時間改到七點半。從中午以後,一行人就沒有在吃過東西,可以撐到八點用餐,也算是很厲害。到了餐廳,因為是自助餐,而且是國營企業,沒有什麼好寫,餐點也非常普通。就沒有什麼胃口,還好,我有帶餅乾,往後的三天,我幾乎都是先吃過我的餅乾喝過我的三合一咖啡再到餐廳去用早餐,正如嚴長壽先生說的在服務業這一塊,硬體是可以突飛猛進的,但是,軟體的部份,就還是有待加強囉!

 

2008年10月11日 星期六

徐譽誠-與情愛無關

與情愛無關

【徐譽誠】

 

妳站在家門前,轉動鑰匙將反鎖鐵門開啟;屋內漆黑無光,他尚未回到你們租賃住所。妳鬆了口氣。

 

下班前通過電話,妳說:今晚去健身房上瑜伽,不一起用餐了。話筒裡聽見他喔一聲;彷彿妳只是敲響一具空心容器,傳來裡頭清脆回音。妳詢問他:晚餐如何打發?他沉默一會兒,說:跟同事吃飯吧!剛聽見有人在約;但大選前的周末夜,到處都塞車,看看再決定。妳沒繼續追問,通話就此結束。

 

早沙盤推演沒直接前往健身房原因,合情合理:忘記帶韻律服,但此刻妳仍慶幸不用當面解釋,不希望表情露餡。關於「裝沒事」的功夫,妳還得向他多學習,才成氣候。

 

踏進家門,飢餓感覺如影隨形緊緊跟入。身體已習慣妳所給予周期:兩日蔬果代餐,換一頓澱粉飽食。今晚該是償還身體時候,飢餓感才會自下午即越升越高,如數層樓瘋狂海嘯,朝妳身影反覆撲擊。回家路程,妳曾考慮是否先買個油滋發亮麵包充當晚餐,卻百般不捨渴望已久的海鮮通心粉竟得因此延後三日。黃昏時分繁華街道,穿戴整齊下班人潮各懷心事快步行走,妳在其間輕輕撫過套裝下腰間魚肚腹肉,這座微突丘陵已漸漸被海嘯磨蝕,且晚上還有約會,不管哪種澱粉晚餐,最好都得順延。

 

進入屋裡,妳往房間前去,脫下灰白套裝鋪放床面,卸去老舊而起毛球的膚色內衣褲,接著走進浴室,以洗手台水柱沾濕抽屜裡方巾,擦拭乳房下、腋下任何傳來隱隱汗味腥臊的細微夾縫。妳凝視鏡台裡自己,一片一片或薄或厚多餘油脂,黏附在妳心目中理想身形的下巴、兩頰、手臂、腰腹之上,仿若某種糾纏皮膚表面的頑固疾病。體內飢餓感持續索求妳原先承諾,影響腦海熱量計算,來來回回始終未能確定赴約前該填些什麼食物安慰肚腹。鏡中人失神地擦拭自己,眉心緊皺,如此為難猶豫。

 

清潔完畢,妳將洗手台水珠拭淨,而後走出浴室,將方巾與舊內衣褲,塞進汙衣籃待洗衣物最下方。妳從衣櫃取出一套粉紅色新款塑形內衣褲穿換,噴灑甜膩香水,最後套回陪伴整日的灰白套裝,包覆飢腸轆轆身軀。

 

妳拖行自己來到冰箱前,雙眼如精確科學儀器將冷藏眾物瀏覽一遍,試圖精密計算最好結果:微波義大利麵四百五十卡、烤布丁兩百五十卡、蘋果六十卡、棗子三十五卡、加州李五十卡、柳橙汁二百二十卡、無糖綠茶零卡、脫脂優酪乳一百六十卡。種種考量,加上不願曝露痕跡,結果仍令飢餓身軀失望:兩顆棗子、一顆加州李、無糖綠茶,合計一百二十卡。

 

帶著精簡食物至窄小客廳,妳坐在兩人沙發中央,打開電視開始用餐。電視畫面停留在昨夜他常看的新聞頻道,此刻正以分格畫面播報全台各地大選前造勢活動,小方格裡滿是人潮與各色旗幟。妳想轉台,但精簡一餐很快就要結束,不想最後忘記轉回原頻道而留下痕跡,於是未動作,跟著看幾個造勢現場,台上名嘴口沫橫飛。

 

簡餐暫時擋住飢餓,嘴饞慾念卻更加沸騰。約定時間已近,妳忍耐肚腹裡騷動不安,蹙眉關上電視,將果核垃圾收妥,準備前往赴約。離開家門前,妳回頭查看有無痕跡未清,確認完畢,伸手關閉燈火,屋內頓時漆黑;將鐵門恢復反鎖,鑰匙喀啦喀啦作響,整體動作多麼俐落;不知不覺,你們已將彼此訓練得如此幹練精明。

 

 

選擇赴約,不是因為對方有多重要。

 

妳與「工程師」相識,不過是網路上兩名同樣遭受感情背叛者,遇上彼此,然後同病相憐,然後互相安慰。妳對他瞭解不多,只知他從事資訊業,就像他只知妳是財會人員。資訊,會計,企業體系基本職務,明確標示都市密林上班族安穩身分。如此粗略背景,加上能相處,對你們而言,已足夠偶爾約定時間,私會見面。

 

工程師今日顯然越界,上班時間手機傳訊臨時邀約。妳未事前準備,也不想打亂原定飽餐計畫,但妳同種同族感官,敏銳嗅聞出簡短字句裡異樣情緒,彷彿電子訊息彼端傳來濃烈血腥氣味,那種不需詢問即能想像的新鮮傷口。妳曾希望,工程師那些無法擺脫的新傷舊痛,妳完全不曾理解,於是能毫無同情,不需任何理由轉念斷絕音訊,然而,同一套劇情推演方格裡,妳無法將自己置身畫面框外。遲疑許久,妳拿起手機按鍵回訊。

 

又一次冒險實踐。此時妳來到捷運出口熱鬧商圈,站立人群中,以整頓過的模樣靜靜等候。

 

選舉前一夜,周末鼎沸車潮夾雜候選人宣傳車輛,緩緩從妳身旁經過;廣播內容模糊不清,悄悄隱沒周遭人群與商家嘈雜聲響中。城市街景繁華喧鬧,妳目光茫然,獨自一人面對無法被安撫的饞食慾念,正張牙舞爪地,在妳體內蛀蝕巨大空缺。

 

腦海裡持續左右辯證。幾次強烈念頭:再吃點東西,又有何妨?才剛質疑,立即遭受否定;無法輕言放棄體重計上極細微速度緩慢下降刻度,更不願破壞戒律就此認輸。妳堅定,而後推翻;推翻,而後堅定。發愣視野漸漸失焦,城市輪廓模糊,只留存記憶裡吃食地點,清晰發亮:左前方麻辣火鍋,右轉海產快炒,直行小路肉粽虱目魚湯,再向前奶油培根義大利麵,右轉燒烤,過馬路米粉湯滷肉飯,直行日本料理……

 

目光最後停在一旁百貨商場大型螢幕看板。那被鑲嵌在城市高低建物與廣告招牌中的巨大方框,輪流播放最新電影預告,運行一個精采繽紛聲光世界,劇中影星總能擁有自信完好體態,容光煥發地投入屬於他們的故事,散發耀眼光亮,投射在妳不夠瘦削的仰望臉龐。

 

工程師已到來,點妳肩膀連聲道歉公司臨時有事。妳將目光從上方動作片明星,移至身邊滿是抱歉的尷尬笑臉,仿若陰陽兩個世界。他還是如此瘦,瘦得那麼沒有精神,瘦得若腰間皮帶再不紮緊些,西裝褲頭可能隨時掉落。與完整相比,你們兩人各自方向殘缺,但程度如此相像,如此適合對方。

 

這便是等待結果?妳飢餓身軀不可置信,以為一頓豐富飽餐更值得期待。

 

工程師謙遜有禮,寒暄問妳吃過晚餐沒,妳點頭回應。他臉上始終掛著牽強笑意,彷彿沒有其他表情;妳心底明白,那已是他殘破零碎狀態下,所能呈現的最得體模樣。沒人提起傷痛,他只是說:謝謝妳來,而後維持笑容,帶領妳前往每回紳士風格先行訂房備妥的商務旅店。

 

 

進入商務旅店。多麼慶幸,妳突然不再感覺飢餓。

 

房間擺設簡單至極,總是雙人大床居中,正對一台電視,剩餘空間便是圍繞床鋪的窄小走道,恰好容納你們兩位商務人士擦肩通行。

 

妳知道工程師習慣。關上房門放下公事包後,他一如往常從後方環抱妳,兩手在妳腰間腹部來回磨擦,然後將臉埋妳頸間,用鼻尖撥開套裝領口,嗅聞妳衣物下私藏的身體氣味。他會在妳耳邊,呼氣般軟聲說妳好香之類的話;妳能感覺,他必然以為妳喜歡這般語氣,才使用如此刻意腔調。所以妳回應,喉間發出小獸眠夢時不自主隱隱呻吟。像一場考核機制,你們力求表現,只為證明自己值得被愛。

 

所以,他動作如此輕緩,每打開妳襯衫一顆鈕釦,即彎身在露出膚肌淺淺一吻,最後跪倒在地,抬頭仰望妳新換上的粉色內衣,以及日漸消瘦微突腹肉。安靜屋房裡,你們無聲地為對方卸去衣物,然後他牽起妳的手,引領進入浴室,為妳已擦拭過的身軀,再次沐浴洗淨,彷彿某種莊嚴儀式。

 

過程謹慎小心,不僅因為彼此終於尋獲有人懂得受過的痛苦與羞辱,並不厭其煩地陪伴閱覽新舊傷口展示,更為了用最原始的赤裸身軀證明,證明自己不是弱者,證明若自己想要,也能輕易做到。

 

儀式後段必然結尾,他進入了妳。在初被進入的不適感過後,或因身體知道再來只剩後方規律的連續撞擊,見面儀式即宣告結束,於是從到旅店開始裝束起的僵硬緊張,漸漸輕緩,但暫時遺忘的飢餓卻隨之而來。

 

妳回過頭,工程師當然未發現任何異常,閉眼努力完成最佳表現。妳是誤搭一艘沒有食糧渡船的飢餓乘客,僅能在床鋪上忍受持續不停的搖晃航行,痴痴期待靠岸後尋找溫熱食物填飽肚腹。然而腦海中再次左右辯證:離開旅店後,是否真依原先計畫,尋找渴望已久的通心粉飽餐?但時間已晚,睡前數小時禁食是金科玉律,豈容輕易違反?心底百般猶豫,但妳慾求渴望的各式溫熱食物名稱,卻隨後方工程師一下又一下的猛烈撞擊,源源不絕自妳腦海紛紛迸出:沙茶魷魚羹、牛肉燴飯、鐵板燒、沙威瑪、大腸包小腸、廣島燒、脆皮雞排、麻油雞、炒米粉、小籠包、臭臭鍋……當後方工程師終於完事,妳也好似來回奔跑夜市美食街數趟,卻完全未有任何進食那般身心俱疲。

 

妳起身先行進入浴室清洗。熱氣氤氳,水流沖過身軀,妳仔細撫摸感覺肥胖多肉身體部位,試圖說服自己該堅持到底,不可輕言放棄;況且性愛也算運動,運動後進食,吸收是平常三倍,更得完全避免。淋浴完畢,妳擦乾身體,反覆告誡自己備妥信心。

 

踏出浴室,工程師只穿花格四角坐在床緣,手拿遙控器,目光從面前電視移至妳圍條毛巾身影。工程師似乎發現異樣,輕聲問:妳還好嗎?不知為何,妳突然為這句問候感到惱怒,全身裝備好的信心,頓時潰散一地;但妳找不到任何理由發脾氣,於是僅止沉默,安靜而快速地將衣物套回身軀。工程師見妳動作,一會兒也站起身,乖乖撿拾衣物穿上。

 

妳看著工程師乖順模樣,心底莫名惱怒轉念間變成自我譴責;曾經他給妳多少安慰,現在怎可將莫名情緒遷怒於他?於是妳停下動作,輕聲問:不洗個澡嗎?正在穿套西裝褲的工程師抬頭看妳,表情釋然笑著回應:妳可能還有事要忙,我回家再洗,沒有關係。情緒莫名複雜,妳其實好厭惡看見他如此自甘墮落,總第一時間選擇站在軟弱那端,讓妳想起自己;但天秤兩邊不會都是輸家,妳如此氣憤,為何兩人相處,總還是得牽扯到誰輸誰贏?

 

窄小房間只剩電視聲響,原本是戲劇節目,廣告裡仍穿插最新選舉新聞快報。工程師一邊打著領結,一邊看電視裡造勢晚會畫面。已示弱的他,為化解尷尬似的回頭問妳:決定好明天投票給誰了嗎?妳微微一笑,沒有回應。工程師不明白,妳還獨自一人,困在屬於自己的私密艱難問句裡,尚未脫身。

 

 

離開旅店,回到熱鬧商圈。

 

往捷運途中,街上滿是夜間攤販,向來往路人展示色香誘惑。忍受飢餓至此,再面對鮮豔繽紛食物相貌,只覺自己是絕情之人,目光冷淡,情緒憤恨,步步沉重自兩排攤販與駐足食客間穿行而過。

 

捷運入口在前方,卻滿是擁擠人潮,更甚尖峰時段。妳空洞身軀持續前行,漸入人群,隨波動飄浮其中,一度停滯捷運出口之外。前後左右張望,人潮裡有些手握政黨短旗,有些穿著不同顏色候選人背心,再朝外圍看,鬆散群眾持續湧來,一旁有電視採訪車停靠;頂頭百貨商場大型螢幕看板,仍在輪轉播放各式屬於遠方的精采人生。妳凝視景物的雙眼有些昏花,感覺如此疲累。

 

 

終於妳從天人交戰左右辯證安然歸來,雙腿發軟再次站立家門前,鐵門未反鎖,他已回到屋內。

 

開門後,迎接妳的是滿屋電視聲響,仍是選舉造勢喧鬧嘈雜。妳進入客廳,他背心短褲坐在雙人沙發正中,手握筷傾身向桌上小鍋泡麵,熱氣白煙自鍋內緩緩飄升,在妳與他面容間隔出一道霧牆。霧裡他瞥妳一眼,簡短說句:回來啦!而後繼續埋首。

 

疲累至極的妳,跨步向前皺眉詢問:不是說跟同事吃飯?怎麼吃泡麵?他正吞入一大口麵條,再次抬頭看妳,回應語調極其自然:去啦!只是沒吃飽,想再吃點別的。世界規律正常運行,沒有什麼落在軌道之外。

 

不需任何證據,妳即能清楚辨識他在說謊。是因為已發生太多曾被妳求證的同質案例,或因為妳亦步亦趨走過這趟敗德旅程,只要一絲異樣氣味,即能懂得。

 

巨大的沮喪無助壓落肩背,感覺自己竟是輸得如此狼狽。妳將外套包包脫放一旁,走向沙發,坐在他為妳挪出的空位。身體此時終於與妳同一陣線,飢餓感徹底消失,甚至聞到泡麵氣味有些反胃。

 

妳靜靜看他側臉;他有孩子般天真模樣,卻也傷人毫不眨眼。此刻他正專心看著選舉新聞,無從判斷是否同時遙想其他私密的陰暗事物。妳突然有股衝動,好想拍拍他的肩,告訴他:妳今晚並沒有去上瑜伽,還跟別的男人做愛。但妳沒有。

 

妳只是沉默地想起,那約莫是半年前,妳與他,同樣左右位置坐在這兩人沙發。他剛下班,還不知道請假在家的妳,使用他電腦時誤入他尚未登出的電子信箱,發現他與第三者依舊藕斷絲連,還留下許多私密照片;妳瀏覽那些信件內文,不外乎互訴情慕,分享偷情的提心吊膽;關於妳,第三者如此戲稱:你家那個胖妞,他回信時不置可否。凝視那些傷害,妳最苦痛難解的,是如果他倆如此相愛,為何他還要硬留妳在身邊,不讓妳在感情生變第一時間離開?且要妳再給他機會,難道只為給妳更多的羞辱傷害?

 

當時,妳坐在這雙人沙發好久好久,久到太陽西下,他回到家才將客廳電燈打開。妳未回應他的招呼聲,靜靜坐著;他卸去頸間悠遊卡與公司出入管制卡項鍊,走進客廳,才驚覺妳短袖衣物下兩條赤裸手臂滿是血痕。驚慌失措的他,坐在妳身旁空位,開始啜泣流淚,然後那麼用力地,擁抱住妳。妳其實好意外,原來痛苦的承受極限可以如此深,深到痛苦不再是痛苦,深到已無法確定究竟那是何種情緒。他雙臂緊緊箍住妳,妳知道這場殘害自己的戲碼,已為妳在這段感情獲得一次短暫勝利。但妳並不歡喜,妳張開嘴大口呼吸,而後無可抑制地,像一個被棄置的孩童般,嚎啕大聲哭喊。

 

滿是選舉聲響的此刻廳房,他意識到妳久久未曾移開的目光,轉過臉與妳對望,揚起兩道粗黑的眉詢問,妳只是搖頭回應。妳從他凝視目光裡,隱約見到對於莫名未知的懷疑與茫然,然而他並未多說,轉瞬間將心底疑問否定刪除,緊接著快速撈兩口泡麵湯喝下,之後連同筷子將整鍋泡麵遞到妳的面前。

 

他竟只如此作想,該慶幸?或者失望?此時早已沒有進食慾望,妳搖頭拒絕,說自己不餓,然後盡可能地遠離泡麵氣味。他沒有將手收回,泡麵鍋浮在半空,隔在兩人中間。突然他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其實妳不用刻意減肥,妳沒有很胖。

 

妳一整晚來回糾纏的猶豫心事,此刻突然被對手挑起,彷彿命門軟穴被一把尖刺短刃施力抵住。已敗退至此,妳只求自己兵荒馬亂模樣別太顯眼;本打算回應自己沒有刻意減重,想來騙不了誰,於是雖不甘心被激將成功,仍試圖擺出受不了對方多疑的無奈瞪視神情,伸手將泡麵接過。

 

這便是妳今晚的澱粉大餐了:半鍋別人吃剩且漸漸失去溫熱的泡麵。妳用筷子翻攪鍋內稀疏麵條,感覺體內胃酸一吋一吋湧上食道。此刻電視仍是稍早造勢晚會,左下方格評論家輪番發表最後言論;在電視背景低鳴聲中,妳緩緩夾起麵條,張嘴含放舌間咀嚼,味道竟如此死鹹,如此苦澀;妳強忍嘔吐感覺,硬是吞入肚腹。

 

此時電視畫面回到棚內,新聞主播與幾位來賓正談論今晚與明日選後街頭有無暴動可能,妳身旁的他突然笑起來,說:輸贏早知道了,有啥好暴動?妳轉頭看他自信笑容,而後繼續望向電視;就在這一時刻,妳在電視畫面中,見到自己身影。

 

那是人潮擁擠捷運站出口前,記者拿著麥克風,報導聚集群眾仍在規定的十點前離開,記者身後便是散會群眾同時湧入附近捷運站的現場狀況。俯角拍攝畫面,群眾一顆顆烏黑頭顱;妳見到自己,一臉茫然神情,夾雜擁擠人群裡,空洞目光四處張望,彷彿亂世裡的迷路孤兒,僅隨著人潮湧動方向,漂流而去,最後不見蹤影。

 

感覺莫名恍惚。妳今晚所經歷的一切,究竟是妳單獨一人的微小際遇?或者,是整個世代裡,同一位置的必然命運?

 

妳不確定身旁的他,是否也見到妳夾身政治畫面的短暫影像;他只是碎嘴念著這種新聞有何好播,然後站起身先去洗澡。這間租賃屋房的窄小客廳,只剩下妳與電視新聞畫面彼此對望。妳放下鍋筷,沒有出聲,任電視裡各種嘈雜聲響將妳淹沒。新聞繼續重播某政黨造勢晚會,站台者激動至極對台下民眾高聲吶喊,聲音沙啞難以辨識,妳只隱約聽見什麼時代價值,但之後再說些什麼,妳卻完全聽不清了。

 

2008/10/12 聯合報

2008第30屆聯合報文學獎 短篇小說大獎